创世神话:千年的集体记忆与文化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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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07-16 13:39

随着中国神话研究成果的涌现,欧博官网持中国没有神话或没有创世神话观点的学者少了。但有个疑问并没有完全解决:中国那么多的神话故事资料为什么在历史记载中显得那么杂散单薄?关于这个疑问可以用文化传统的历史发展来解释:起源于文明早期的神话当然不可能一出现就形成系统丰富的史诗和故事,而是在历史发展进程中一代代集体记忆传承构建形成的。中国自周代以来儒家文化渐成主流文化即所谓“大传统”,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观念对神话传说的排斥和理性化改造,使得神话记忆在大传统的历史中隐没。一些神话学者依据文献断定中国早期没有创世神话,就是因这种视野所拘而得的结论。

然而,一种文明的发展史其实不仅仅是通过历史文献的叙述和保存而传承发展的。美国学者提出,一个社会同时存在两种文化传统,即包含着主流文化“大传统”和乡民文化“小传统”两个层面。按照这个观点,正史固然是历史,而野叟村言同样是历史,而且是隐藏在主流文化和理性观念背后的更隐秘复杂的文化传统。“两个传统”观念有助于我们更全面深入地探索和发现历史文化传统的丰富内涵。孔子说“礼失而求诸野”,无妨说史失亦可求诸野——在史料碎片后面可能隐藏着一直活在民间生活中而为主流社会所不齿不语乃至被遗忘湮没的古老记忆。

传统文化残存的史料和文字如何成为有意义的历史?一个世纪前,意大利学者克罗齐提出了一个引起无数争议的命题——“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在他看来,史料、编年等物化的历史遗物本身不是历史,只有这些资料被感受和理解后才会构成对自古至今的文化传承有意义的活的历史,也就是他所说的“当代史”。换句话说,历史是通过当代人的记忆和理解而被建构形成的。中国远古神话由于缺少主流文化传统的文献记载传承而成为意义模糊的资料碎片,这就是被一些学者认为汉民族缺少有价值的神话的原因。如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之类的许多文献难征、时代不详的创世神话碎片能否构成有文化价值的神话历史遗产,欧博问题的核心在于这些碎片是否存在于一个文明的集体记忆中,是否会在一定的条件下活化和重新显现。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在《论集体记忆》中提出了一个与克罗齐的“当代史”相似的观点:历史是由现在的关注所构建的——“过去是一种社会建构,这种社会建构,如果不是全部,那么也是主要由现在的关注所形塑的”。在史料碎片背后隐藏的集体记忆具有可传承和理解的活性,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变迁,这种活性可能在当下重新得到关注而被构建成与当下相关的历史。

以鲁迅《故事新编》为例,这些小说用鲁迅自己的话说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甚或“时有油滑之处”。似乎与真正意义上的神话相去甚远。但在“信口开河”与“油滑”的当下批判性意象下面却蕴含着古老的神话意义结构。如《故事新编·补天》中的创世神女娲,在古代史料中具有二重性:一方面类似于世界许多创世神话中的造物之神,在造人、补天行为中显现出高于人类的神性;另一方面却又被描述为人类先祖,是姻媒(皋禖之神)与统治者(女皇)。作为造物之神体现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作为人类先祖的姻媒与统治者身份则是人的血缘/社会关系。神性与人性两重身份并置混同与中国文化中“天”意象的虚化与天人合一理念具有同构意义。在鲁迅半庄半谑的《补天》中,读者直接感知的是浪漫化的描写与时事隐喻;这些在小说中产生的意义属于叙述的表层结构。而在拆解了表层结构之后可以发现,女娲的神格与人性的重合正是史料碎片中反复呈现的意象,用神话人类学者列维-斯特劳斯的话称作“板岩”,即文化的深层结构,也可以说是文化基因。

作为文化基因的神话正是在后人的集体记忆中反复呈现而生成了历史、生成了一种文化特有的活性特质。

创世神话的谱系

田兆元(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什么是创世神话?学者几乎是众口一词:关于宇宙世界的创造、关于人的创造的神话是创世神话,欧博娱乐也就是说,创世神话包含世界是怎么来的,人是怎么来的两大基本内容。

是的,这两大类肯定是创世神话。但创世神话要是只有这么点内容还是有所不足的。我们过去对于创世神话的理解是片面的。为什么这样说呢?世界创造出来了,人创造出来了,假如他们不具备创造物质世界、精神世界和制度世界的能力,那与禽兽有什么区别?那些发明了取火、衣服、房屋制作、制陶、车船等的神人故事,那些发明了嫁娶制度、礼乐制度、九州制度的神人故事,那些发明了音乐文化、孝道文化、信仰文化的神人故事,更是创世神话。没有天地开辟,生灵无所附丽;没有人的诞生,就没有一切;没有器物的发明,人类不会进步;没有制度的创立,社会一盘散沙;没有文化精神的培养,就没有灵魂。

由此,我们认为,创世神话应该包含以下五大类型:天地开辟的神话(天地开辟、天地拯救等)、人类创生的神话(造人生人、人类的再生等)、器物发明的神话(衣、食、住、行、乐、用等)、制度创立的神话(婚嫁制度、九州制度、礼仪、市场、刑法等)、精神建构的神话(孝、悌、忠、信、仁、爱)。因此,创世神话是人类思维发展到较高程度,欧博allbet社会发展到较高阶段,形成的对于文明发展具有承先启后的意义的关于文明创造的神圣叙事。创世神话体现一个民族的文化的统一性,社会的整合性,思维的系统性,伦理的规范性。创世神话具有文明奠基的意义,是民族自我认同的核心的文化符号。同时创世神话具有文明传播力量,是各种文化交流、文化竞争的核心场域。创造、发明是创世神话的主题语,神圣讲述是创世神话的特点。

创世神话是一种神圣叙事,同样离不开语言文字的叙事形式,仪式行为的叙事形式和景观物像的叙事形式这样三种叙事形式的范围。中国创世神话是活态的,很大程度上是依赖民俗传统传承到今天的。不像有的神话仅仅剩下一堆文字。中国创世神话往往有巍巍神宫,亿万朝圣之众,有相关节庆,历经世世代代形成了博大的民俗传统。这时我们想起了谢六逸先生之论:神话学就是民俗学,民俗学就是神话学。因此,创世神话的研究,必定离不开语言文字的训诂之法,离不开对于民俗行为的田野调查之法,离不开对于器物的考古分析之法等。当然,在数字化时代,创世神话的研究离不开对于多媒体的关注,对于文化创意产业的研究。今天的学术研究,需要传统功力,更需要现代眼光。神话的语言文字叙事、仪式行为叙事与景观图像叙事,以及数字叙事,是创世神话的形式谱系。

创世神话的叙事层次、空间构成、时间构成、族群构成,从区域性族群性创世神话叙事,到民族性国家性创世神话叙事,体现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的文化格局,这是把握中华创世神话谱系的基本原则。今天,在创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中华创世神话将成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精神资源。让民族的成为世界共享的文化,这是新时代中华创世神话研究与传播的新的使命。

盘古创世神话体现文化创造的理性精神

王宪昭(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既是中华民族关于历史叙事的经典话语,也是当今人类文明探源和文化精神的概括表述。有关盘古的神话传说,虽然在文献溯源中只能追溯到三国时期吴国人徐整的《三五历纪》,但毫无疑问,早在史前文明时代,中华民族这块土地上就创造了许多类似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无论是《诗经》中记载周朝始祖来历的《生民》,还是战国时期屈原的《天问》,我们都能找到创世神话的影子,体察到创世文化祖先功泽后世的丰功伟绩。可喜的是,我们通过大量的文献记载和田野调查,将看到一个完整而具有中国特色的盘古创世神话体系。

盘古神话作为中国传统叙事的重要缘起,在中国不同地区和众多民族中广泛流传,体现出多渠道文化记忆的复合型特征。针对盘古创世神话传承与积淀而言,大致可以分为如下几种类型,即依靠口耳相传的形式积淀的口头盘古神话,记录保留在古籍、图书等各种出版物中的文献盘古神话,考古发现的有关盘古创世遗物、遗迹中的文物神话,以及在当今生产生活中仍然应用的民俗神话等,其中盘古神话的文本形态又有散体、韵体和散韵结合体多种情形,体现出盘古文化叙事的动态性、多样性与丰富性。这些盘古神话大致可以划分出“盘古的产生”、“盘古的特征”、“盘古的身份”、“盘古的能力”、“盘古的职能”等多种母题类型。

民间对盘古文化的再创造丰富多彩。仅以盘古的诞生为例,在不同地区就有“盘古来于某个地方”、“造出来盘古”、“生育产生盘古”等多种说法,如汉族神话说“混沌卵中生盘古”、“鸟卵生盘古”等,壮族神话说“天降盘古”,侗族神话说“如来造盘古”,毛南族神话说“土地神生盘古”,瑶族神话说“五彩云生盘古”,土族神话说“石卵生盘古”等,而对盘古的身份与事迹更是带有因地而异的本土化特色。显然,各民族普遍认可,创世神话中的“盘古”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神话人物,而成为一个具有丰富文化含义的符号象征,其传承价值不仅仅是各民族文化建构中形成的具有民族共同体意义上的“文化祖先”或“文化英雄”,而是张扬了聚人心、表民意的创世文化身份。我们可以认为盘古是神,但更核心的是他作为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进取意志和担当精神,是中华民族无数优秀祖先的缩影。盘古文化的普遍性不仅体现出各民族之间关于盘古文化母题的“各美其美”与“美美与共”,充分证明各民族之间关于传统文化的广泛交流、相互影响与深度融合,也表明通过盘古创世文化的演述可以看到中国人的自信。

马克思认为,神话是人类童年的梦,是任何时代都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习近平总书记在论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时,同样将神话列为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提出“盘古开天、女娲补天、伏羲画卦、神农尝草、夸父追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等我国古代神话深刻反映了中国人民勇于追求和实现梦想的执着精神”。数量众多的盘古神话与相关的盘古文化,反映出盘古崇拜在中华民族的强大生命力和文化影响力。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地区或不同讲述者编制出一个极其丰富的盘古文化体系,一方面反映出各民族文化交流与文化共生、共享,展现出民族文化交流的开放与包容;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人们对盘古创世的高度认可和热爱。

关于盘古的叙事是神话,当然也是“人话”,林林总总的叙事无不体现着有关文化创造的理性精神。我们在欣赏或认知盘古神话时,也许得到的不仅仅是追忆人类童年的快乐,更重要的是它会使我们从中感触到一种尊崇祖先、法天象地、创造担当、奋发有为的文化精神。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645期第5版,因微信平台限制未能显示全部作者。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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